2011年12月8日 星期四

孤島

後來我們都脫下了一件過於窄小的牛仔褲
丟在落地窗前,任由陽光將它們縫補成
一張捕捉一個下午的網
妳用相機拍下自己的模樣
再將它們刪除
就像溫柔地埋葬著那些悠閒的日子

妳輕巧地將柔軟的耳廓
貼在一面牆,或是鋪著磁磚的地板上
試圖窺探索居於另一座島嶼的同類
卻只聽見水管裡的滴答聲響
複誦如一句永恆的經文

我打開窗戶
灰色的雲正在街道上狂奔
卻找不到一個可以擁抱的人
縱使陽光逐漸改變角度,也照不出
玻璃帷幕後還埋藏著幾張臉

桌上的一疊報紙有著相仿的頭條:
某人又一次遺失了他的地址
尋人啟事那一欄卻同時被浸溼
模糊了一個個面容和姓名

吹進屋內的風逐漸變大,逐漸
把夕陽一點一點的吹走
讓窗外顏色逐漸變深的天空看起來
好像一則逐漸冷卻的白日夢
或是一幅擺歪了的畫




2011年10月12日 星期三

更遙遠的地方



 後來發現,所有為了藝術、為了金錢、為了名聲,為了親情、為了友情,為了更好的生活、為了報復或使人後悔、為了自我救贖,為了詩、為了愛、為了妳所做的各種努力,到了最後竟都達到了與原先預期完全不同的效果。有些在決定的當下徬徨迷惘的事,最後卻有了超乎預期的美好結局;有些幾乎燒盡了自己的努力,卻連一點注視都換取不到。

 穿越兩旁長滿了蘆葦的小路,獨自一人走向靜浦的海邊,其實我是害怕的。海浪很用力、很用力的撞擊著空無一人的海灘,彷彿這裡就是一切的終點,此時就是末日。迎面吹著海風,我感覺到海正呼喚我靠近,於是我向前走了幾步。越靠近那孤寂的海,我的恐懼就越清晰,海風也更大。終於我停下了腳步,飛濺的浪花沾上了我的臉頰,而我轉身逃離,前往另一個離妳更遠的城鎮、更遙遠的地方。

 很久以後我才了解,我心中真正的恐懼或許是因妳而生,我害怕其實妳就是那呼喚著我的海,於是我選擇無謂的逃離,去一個離妳更遙遠的地方。然而就像那些永遠無法預期的事,當我離海越遠,海的呼喚卻更強烈的盤踞在我的腦海。那時的我確實是更強烈而清楚的想著妳、想著我們,在那個更遙遠的地方





2011年9月26日 星期一

戲子與城門守衛

一、

如果我說
如果我不說
如果把名字小心的疊好
掛在一根歪斜的釘子上
再烘烤一副新的面具
用以遮掩一座枯萎的森林
如果
舞台下並沒有觀眾


二、

如果你往外走
如果你往內走
如果時間是一扇往相反方向開啟的門
燃燒所有遺留的足印
煮一壺半熟的酒
或一盞極淡的茶
如果
這個冬天並不寒冷


2011.9.26



2011年7月1日 星期五

近日

 放假之後有了許多時間,但仍時常感覺被某些瑣事絆住了腳步。突然對好多事情都提不起勁,就算是曾經炙熱的喜愛過的事物,突然之間腦袋裡都完完全全容納不下了。
 受傷的那隻腳仍未完全痊癒,加上天氣不是炎熱就是暴雨,使我對於去城市裡遊蕩的最後一絲意願也枯萎凋謝了。身處在台北這個異鄉卻每天只在一個小小的範圍內活動,讓我對這座城市的理解進展緩慢。總是在人群裡尋尋覓覓,然而生命中最迫切的索求到底是什麼卻一次又一次的迷惘。
 總以為往後的時間還很多,就好像一個連自己也騙不過的謊言。




2011年5月14日 星期六

我所知道的海

L:
 海一直都在的。
 在夕陽餘暉之下,或是花草樹林之間。有時海存在於妳光著的雙腳下面,又有一些時刻,海在妳不可觸及的遠方,在妳能感覺得到卻無法看到、聽到的遙遠地方。
 海以不同的形式存在著,在廣大的沙灘前方,在狹小的盆栽裏頭,或是山間的雲霧、人潮擁擠的廣場。無時無刻,海以難以捉摸的模樣流動在妳我的對話之間,一直到後來,我們都再也聽不見彼此。

 妳對我說妳喜歡海,我卻將之誤解為妳無法穩當行走於平坦陸地的藉口,過了很久以後,直到我終於懂得去傾聽海的聲響,我才慢慢地了解,那純粹是一種對於包容的渴望。但我們都只是遠遠地看著海,從沒想過走進海中,或許是害怕只要一踏入便無法回頭了吧,我們只能在空氣中泅泳,然後退回我們的陸地。
 可是就連在陸地上我們也被海包圍了,每次走在草地上,妳總要脫下鞋子,笑著對我說這就好像走在被海浪浸溼的沙灘上一樣。然後我們並肩坐下,一起看著雲的沉浮,直到其中一人起身。我們重複著不切實際的對話,彷彿嚼著已經無味的口香糖,卻又捨不得丟掉。在這樣的日子裡,我漸漸習慣於妳走路的模樣。妳用全身的力氣抬起僵硬的腳,像鐘擺一般把重心移到前方,再接續下一步,如此重複著。妳表情認真地走著,偶爾低下頭察看自己的雙腳,然後再次凝視前方。妳走路的速度並不算很慢,有些時候我甚至得加快腳步才能走在妳身旁。我們都知道那是妳保持平衡的方式,若是放慢腳步,妳就會失去節奏而時常跌倒。雖然如此,妳卻總是拒絕我的幫助,不讓我扶著妳、不讓我為妳拿著重物,好像賭氣似的,堅持要自己承載那些其實並不必要的負荷。

 只有那麼一次,我看過妳游泳的樣子。
 在一個午後的室內游泳池,人並不多,透過挑高的玻璃窗進入室內的陽光落在水面上,進而沉入池底。妳就在那樣的光線中游泳。
 妳用一種我沒有看過的姿勢游著泳,在水道中近乎無聲安靜的划行,那樣的景象讓我想起了融化的冰,妳就像那樣慢慢、慢慢的潛入水中,然後以一定的規律浮出水面換氣。長久之間我一直注視著泳池內的妳。妳游近岸邊,脫下蛙鏡問我要不要下來游泳。我說我不會游泳,在旁邊看就好了,於是妳笑了笑再次戴上蛙鏡,游向泳池的另一端,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那個下午我們一起坐在沙灘上看海時,妳告訴我青蛙和蝌蚪的事。
 蝌蚪為了得到能夠行走的腳,而捨棄了游泳的尾巴。妳一面這麼說一面端詳著自己光著的雙腳,趾縫間浸入了潮溼的沙粒,小而細瘦的腳掌。
 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我焦躁地在海浪的聲響中尋找著字句,卻什麼也抓不著,只好順著妳的目光望向大海。時而被雲遮擋的陽光隨著遠處的波浪跳動,海風吹散溫暖的空氣,然後在風停止的時候它們又再次聚攏。除了海浪和風的聲音我什麼也聽不見。後來太陽終於被逐漸變厚的雲層完全遮住,我才轉頭看妳的臉。妳無聲地哭著,眼淚滴在衣服和沙灘上,而所有的聲音彷彿都被捲進了海浪之中。

 日子一如往常地流過,然後我們吵了一架。
 妳在夜裡打電話給我,要我陪妳去看海,我說不行,妳就在電話的另一頭哭了起來,說我也變得和他們一樣了。
 我試著想要反駁,卻只是使妳的情緒變得更為激動。最後我說妳不可理喻,而妳掛上了電話。
 我不知道那天妳是不是真的去了海邊,只知道幾天後我們又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地,繼續著以往的相處方式(至少我們都努力假裝著)。
 但是我們之間的隔閡卻是無可挽回的越拉越大了,起初只是一道可以輕鬆跨越的水溝,後來是一條必須奮力跳過的小溪,終至於無法橫渡的海洋。
 我們越來越難以探勘彼此心底情緒的波動,總有一股壓抑的焦躁盤踞在妳我之間。不再那麼常談論彼此的理想,而妳也越來越容易心不在焉。妳和其他人的互動也變得更少了,那些妳所謂的「他們」,那些從沒見過或是早已遺忘了海的模樣的人。

 在那之後我們只一起去看過一次海,那是一個翹課的星期三上午,海灘上只有一些帶著小孩出來玩的母親,和看起來也是學生的遊客。
 我們選了一塊乾燥的沙灘坐下,就這麼看著海。妳沒有說什麼,只是專注地看著海浪的起伏,偶而閉上雙眼,聆聽海風和海水刮著沙灘的聲音。看著這樣的景象,我原本紛亂的思緒似乎也逐漸平和。涼爽的海風把妳的頭髮吹亂,在陽光底下透著淺淺的褐色光輝。
 不知道過了多久,妳突然對我說妳口渴了,要我去幫妳買水,於是我起身走去附近的商店。後來回想起來,我才明白妳是為了把那封信偷偷塞進我的書包,不過當下我什麼也沒發覺。回到沙灘上以後妳已經站在那裡等我了,喝過了水妳提議沿著海邊散步。
 妳走在靠海的那邊,我走在靠陸地的這邊,而妳第一次讓我幫妳提著書包。妳依舊依妳習慣的方式走著,我也如往常一般走在妳身旁。海在腳邊拉出一條長長的線,擺盪成為一根低鳴的弦。鞋子在沙灘上印出痕跡,然後被海浪抹平。
 在接近正午時,我們走到了沙灘的盡頭,眼前是一大片的消波塊,切斷了海岸線。初春的冷風帶著海浪撞擊在消波塊上,一次又一次,彷彿將持續到世界末日。
 看著這樣的景象妳卻恍然大悟般露出了苦澀的笑容。
 「陸地終究是有盡頭的,但是海卻沒有。」一會兒後妳吐出了這樣的字句。
  

 當他們告訴我在海邊發現了妳的隨身物品和鞋子時,我正不知道第幾次讀著那封信。而之前無論如何都不明白的,在那一剎那便全都懂了。

 對不起必須以這種方式告訴你這些話,但我想若是在你面前我是說不出口的。寫信的此時,我正坐在我們每次都會脫下鞋子走在上面的那片草地。地面濕濕的,露水似乎還未退盡,混著從坡面下吹來的風,使我感覺有點冷。
 有時候連我都不瞭解自己了,到底想要什麼、想逃避什麼?我很害怕自己只是被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給困住了,好像我只是一個膽小鬼,遇到一點挫折就不願面對。
 從有記憶以來,我就下定決心不要把身體上的殘缺當作藉口。曾有一度我也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並為此感到驕傲。然而我終究連自己也騙不過,妥協是一種連鎖反應、是一種毒品,只要嘗試一次就會上癮。
 不遠處的草地上幾個小孩正放著風箏,他們先爬上隆起的小丘,然後快速地往下奔馳,並慢慢放開手中的線。風箏緩緩地越飛越高、越飛越高,到最後彷彿凝結了一般就停在那裡。我躺下來看著風箏,忽然想起我們一起去了那麼多次的海邊,卻沒有放過一次風箏。
 雖然有點遺憾,但如今我已很滿足了,你願意陪伴這樣任性的我到現在我真的很感謝、很感謝喔。不過有些時候我卻覺得我正把你一吋一吋的拉進泥沼之中。我過度的依賴你,若不這麼做我會很快地沉下去。所以我也要和你說聲對不起,因為或許,或許絆住你的根本不是其他任何東西,而是我。
 說了這麼多,其實,我真正想對你說的,只是一句再見。我不會再纏著你了,也不會再猶豫不前,所以,請不要悲傷。

  

 我把信紙對摺了兩次,然後塞進口袋裡。那天的風一點也不大,海面十分平靜。妳的鞋子和背包工整的擺放在沙灘上,和海浪前緣的距離精巧的不被浸溼。穿著亮橘色救生衣的搜救人員穿梭在沙灘和近海處,後來天黑了,搜救艇把探照燈打在海面上,遠遠的看起來像是一隻孤單的巨獸。
 搜救持續了三天仍一無所獲,之後不知道又拖了多久才終於放棄。學校裡瀰漫的奇怪氛圍使我無法忍受,好像一個密閉、潮濕,又有著極大壓力的盒子。妳的座位上堆滿了卡片和祈福的紙鶴,在午後太陽的移動中變換著色彩。在這樣的教室裡待了兩天我就再也無法忍受,隨便找個藉口向學校請了幾天的假。不在學校的時候我不是整天躺在床上就是整天待在海邊。隔了一個週末我才回到學校,妳的座位變得空蕩蕩的,而教室裡的氣氛又變回了過去的樣子,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只在偶爾不小心觸及到關於妳的話題時,眾人才會忽然陷入沉默,好像有什麼在彼此之間突然凝固,然後膨脹,把每一個人都包覆進去,就這麼懸在那裡。
 我還是時常去海邊,雖然仍只是遠遠的看著海,但總覺得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或許是少了一種與人共同分擔懦弱與挫折的感覺吧,一個人時,我無比清楚的看見了自己的膽小和悲哀。L,其實不只是妳依賴著我啊,原來我也是如此迫切的需要著妳。





2011年5月4日 星期三

融化在夕落之時

彼時夕陽已躲進翻攪如浪潮般的雲層後
路燈仍暗,我們仍
蹲踞在長椅的兩端。
妳一面用吸管啜飲著空了的飲料瓶,一面說:
「冰塊融化以後,就再也不是相同的東西了。」
我則專心於平衡長椅,如同平衡一座無人的蹺蹺板
或是盛著水的天秤。
彷彿也融化了一般 妳的聲音
越來越小、越來
越小如渺小的我們僅能擁有
渺小的愛
與渺小的悲傷


201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