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28日 星期日

藍色的森林(一)

如霧起時

如霧起時,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鄭愁予是我閱讀現代詩的啟蒙。高一那年在圖書館翻到一本輕薄泛黃的《夢土上》,開始在沉悶的課堂和午休時間讀著。
 《夢土上》出版於一九五五年,是鄭愁予的第一本詩集,我在半個多世紀後的二00八年讀到它。但第一次讀到〈如霧起時〉這首詩卻是在更早之前,在國中的國文課本上。如此回想起來,才發現我開始寫詩竟早於開始認真地讀詩。
 我從國三那年開始寫詩,如同大多數人第一次迸發的詩意,為了愛情。那時,我暗戀著班上的同學L,L是漂亮而開朗的女孩,許多男生或公開,或暗地裡喜歡著她,因此我更加膽怯謹慎,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我喜歡L。
 國中老師總愛教學生每隔一陣子就大風吹似的更換座位,如果不幸和互看不順眼的人坐在一起,就會是一段痛苦的時光,但有時候,這也是和原本不太熟識的同學變成好友的契機,我和L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漸漸變熟的。國二那年,L的座位被排在我後面,但我才剛搬完書桌,坐定沒多久,L就從後面戳了戳我的背,說我會擋住她的視線,於是我便和她對調了位置。
 雖然已經做了一年的同學,但我和L並不熟,那時的我脫離了童年的某種情境,正掙扎著適應進入青春期後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微妙改變,結果變得十分孤僻。那時我們坐在教室最邊邊的角落,又在最後面,所以成了彼此唯一能夠聊天的對象。L不因為我的內向寡言對我敬而遠之,反而常常鼓勵我多向別人敞開心房,雖然她這麼對我說的時候,我通常都找不到話語來回應,但我確實知道,就在那個時候,我不自覺地讓她進到了我的心中,留下了些什麼。

 我和L的關係便像這樣:她關心我這個不太擅長表露自己想法的朋友;而我對她,則隨著她留在我心中的東西所佔份量越來越大,感到越發迷惘。
 起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但懵懂的少年必然不會選擇懷疑,寧願相信那就是愛,也或許與迷惘相比,相信自己直接的感覺更加容易。
 就這樣到了國三下學期,升學壓力讓生活變得無聊乏味,我和L也越來越少聊天。然後有一天便不知怎的,覺得有很多話想對L說,卻又不可能用一般的方式說得出來、說的清楚,於是就興起了寫詩的念頭。
 詩是寫出來了,但我卻不敢拿給L看,只好讓兩個死黨W和E看。如今看來那當然是一首拙劣青澀的作品,但那時的我們都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地興奮著。我們三個人各自暗戀著不同的女生,有點同病相憐又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W和E看過我的詩以後,也決定開始寫詩。那個夏天,我們像在競賽一般不停地寫,幾乎每天都在傳閱彼此的作品。我們發現了一個訴說那些無從訴說的話語的管道,解脫般地不停地寫。
 那時我寫了一疊又一疊給L的文字,雖然那一點也不像現代詩,也欠缺一切的文學技巧,但那確實記錄了我們最初迸發的詩意,一種想捕捉當下的焦慮,因為分離將至。
 結果當然,我們還是畢業、考上不同的高中而分開了,L沒有和任何一個喜歡她的男生在一起,W和E的愛情也無疾而終。至於詩,到底有沒有捕捉到甚麼,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我又見過L兩次,因為她家就住在我讀的高中附近。一次是放學時在校門口,我媽騎著摩托車來接我,我才剛坐上後座,便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L。她笑著對我揮了揮手,摩托車開始前進,我什麼都來不及說,只能也對她揮了揮手,那是一個我沒有說好的再見。

 而最後一次見到L,同樣是在放學的校門口,我遠遠地在人群中看見了她,她和從校門湧出、尋覓晚餐或補習班的學生一起穿越馬路走到對街,我一下失去她的蹤影,然後又在對面的騎樓找到她,不過最後,她還是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當下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最後一次見到L,但後來每個放學的下午,我在那個路口不停地尋找她的身影,卻一次也沒再看過了。

 於是想起了〈如霧起時〉,彷彿我也在那片霧中,那濃密的髮叢,尋找著航路。
 航路沒有找到,卻似乎,隱隱約約的,找到了一些別的什麼。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無題

然後你捨棄語言,捨棄現有的一切,置外於他的話語,抽身,而又忍不住回頭,站定如一根鹽柱。但文字,文字,繼續前進齧殺殘存的光,終於你不忍再看,抖落肩膀的積雪,你的耳朵既小且薄。穿越濃霧的平原,時間的形狀是一隻鳥,飛到圍牆的另一端。你遠遠地,便知道他點起了菸,而並不抽。置外於文字,洗,卻不擰乾,潮濕的紙張無法上色,他的家鄉是個濱海的城。周末,你打開就讀國小時留下的牛奶,發現已變成乳酪。你乾吃泡麵,乾吃印刷精美的雜誌,和紙本電子發票,有什麼,在最高、最高的地方裂開了。窗戶永遠關不緊,談笑聲尖銳地闖進來,他們在慶祝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他們在慶祝,你不知道。你的笑容後來成了一種武器,加壓而後爆破,卻得自行收拾善後。你偶爾尖叫,或急急狂奔,但他們並不把你視為瘋子,偶爾,你為此感到遺憾。置外於文字,捨棄話語,其實,你早知道,這是一個良善的謊言,但你並不習慣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