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6日 星期五

紫色

 第一次見到Nicole的時候,她正跨上他的檔車後座準備離開。第二次仍是在同一家電影院,在放映機的光線下,她的頭髮看起來是金黃色的,但是電影結束、燈打開了以後,又變回了紫色。
 擁有紫色頭髮的Nicole。不知道她保持這樣的髮色多久了,或者只是我遇見她的那一年她剛好染了紫色的頭髮。
 後來我總是在人群中尋找那樣紫色的頭髮。

 那年Nicole二十一歲,她學會了幾件事,抽菸、騎摩托車,以及怎麼把日子都過成亮白色的。
 第四次在電影院遇見她時,她一個人來。等電影的空檔,她拿著一盒剛買的菸向我借打火機。電影結束了以後,她在散場的出口等我,問我要不要去偷摩托車。
 Nicole二十一歲了,身形卻還像個小孩。她坐在後座指引我找到他停車的地方。她早已偷偷打好了那台野狼的鑰匙。
 我不慌不忙地發動野狼,把速可達讓給她,我們騎得很慢很慢,那天Nicole第一次抽菸,第一次騎車。
 我們在郊外的廢墟裡燒了那輛車,黑色的煙變成一隻鳥,飛到很高很高的天空。多年來,我偶爾會在空中看見那隻鳥。
 我和Nicole睡了,隔天醒來時,白色的光線從窗戶滲入房間,Nicole瞇著眼說,她能預見在可見的未來裡,她的生活都將是這個顏色的。
 後來我送她回去她和他的住處。

 那年的梅雨季雨下得很少,因此夏日顯得特別漫長。有時我會在那樣白色的光線中瞥見她和他搭乘公車到電影院去。
 地下城也從那年開始興建了,各種面向未來的口號此起彼落,翻攪成無法辨識的混濁聲音。人們為了更好的夢境,必須排拒日益不受控制的強烈日光。
 但那一年的記憶裡卻有更多的陽光。
 Nicole坐在我的機車後座唱了許多歌,那些被風吹散的歌我一首也不記得,於是它們成了那種無以復返的美好經驗。我們穿越那些過亮的陽光,抵達罕有人至的寂寞場所。河的上游、森林的入口、廢棄的公園、沒有火車停靠的車站。這些都將和陽光一起,被地下城排拒在外。
 Nicole說,遠方發生了一場戰爭,為了爭奪最後一片安靜的土地,那些精神衰弱的士兵對著彼此吼叫。真的是很大聲的吼叫,可是離我們太遠了所以聽不見。那個王國的覆滅只是時間的問題,畢竟沒有人可以獨佔沉默。
 因為地下城的興建,舊有的城市進入了躁動的狀態。所有在城市裡奔走、在大眾運輸工具上打瞌睡的人們,都好像駝著行李生活的旅人,沒有誰真正住了下來。那幾年裡,城市變貌劇烈,像扯開自己的血管讓血液恣意流淌,這隻巨獸的最後嚎叫,是將全市最高的摩天大樓炸毀的煙火。
 Nicole很久沒有回去她和他的住處了。我蒐集起房間的地板上,她遺落的紫色頭髮。那些如春天殘雪的頭髮,好像杯子裡的飲料已經喝完,但那溫度還在。
 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在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的夏天終於結束時,降溫前的最後一場暴雨沖進了舊郵政大廈的廢墟。那雨沖破了郵政大廈裡一間無人知曉的儲藏室,待雨勢停歇、逐漸放晴以後,成千上萬封信流淌到了街道上。
 整座城一時間沸騰了起來,幾乎所有人都拿到了一封寄給自己的信。Nicole也拿到了,輕薄透光,沒有署名。只有我一直沒有收到信。
 Nicole沒有讓我看她的信,我也沒有問她信的內容。她說,沒有收到信也許代表我該離開這座城市了。是嗎,原來該離開的是我。我不曾這樣想過。
 我載著Nicole去了幾次電影院,沒有再遇見過他。集體做夢的儀式早已不若以往了,我在電影院裡看著Nicole呈現金黃的髮色,擅自完成了告別。
 冬天來臨時,我離開了那座城市。我一直以為Nicole才是會離開的那個人,但現實時常和看上去的並不一樣。像是後來。
 後來我成了一個捕鳥人,再後來,我成了一個孤獨港口的燈塔看守員。
 多年後當我抵達遠方那片安靜的土地,王國早已滅亡。新任的混血居民稚嫩地追尋繁榮,土地沉默地交出自己。我很久沒有想起住在那個城市時的事了,倒是偶爾會想像著地下城的樣貌。

 多年後我收到Nicole的來信,信中說他已經死了,在一個濱海小鎮的堤防,屍體的左眼被海鳥啄去,寂寞的死法。我忽然想起,叼去他左眼的大概不是海鳥,而是那隻黑煙變成的鳥。
 Nicole還說了,其實那時也有一封屬於我的信,但她把它藏了起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那麼做。隨信附上了那封信,很薄的淡黃色信封,同樣沒有署名。
 我把那封信順手丟進路邊的垃圾桶。
 從那之後就沒有過Nicole的消息了,她出現在我思緒裡的次數也少了很多,只不過偶爾置身於人群中時,我還是會下意識地尋找那樣紫色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