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16日 星期三

不要把眼淚滴在死者的身上



 姥姥在除夕之前走了,就在所有人都趕到了以後。
 病房裡,中央空調的聲音、供氧系統的聲音、病人深重的喘息聲、漸趨紊亂的心電圖。舅舅和外籍看護在哭,我拿起相機按下快門。
 經歷的時候不覺得,回想的時候各種事情都飛快地過去。
 許多的場所浮現,相關的或不相關的記憶。民族社區,媽媽曾養過的狗,曾在一間修車廠的閣樓上過課,另一個教數學的後來生病的老師,小騎士的遊戲區,許多的公園,下午的陽光。童年和青春期飛奔而去,可在當下你並不覺得自己在跑。
 有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歷了太多的事,以至於我已不可能記起我整個的人生。我擁有太多太多破碎的片段了,可是沒有時間拼拼圖。
 小時候我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夢想:在一間有著很大的落地窗的店裡工作,拼圖店、書店、服飾店、餐廳、畫室,是什麼都無所謂。落地窗永遠透著下午的陽光,我想要活在那陽光裡面。那些隔著一層玻璃的光不會將你灼傷,卻還透著溫暖。
 無意識地過著生活時總會有一種錯覺,好像哪一段記憶都離自己很近,只要想回去就可以回去。真正回過神來往回看時,才重新發現它們都像星星一樣,只是遙遠的投影。
 姥姥走了幾天以後我才想起了那首為她寫的詩。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被我遠遠丟置於記憶的死角,還有多少是意識的光所無法照到的呢?
 寫下那首詩時,我曾想過有一天我將會從筆記本上撕下那兩頁紙,放入她的棺材。可結果我並沒有那麼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這件事感到後悔。
 姥姥住進看護中心的這七年來,對我來說她就像化為了記憶本身。知道它存在,知道她就在那裡,但真正浮現心頭或是見到面的次數卻少得多。她離開了這件事,就好像解開了固著住這個狀態的鉤子,連這段活得像記憶的時間最終也全部變成記憶了。
 小小的葬禮只有少數的親友和媽媽在教會的教友,我用手機把整場追思禮拜的聲音錄了下來,心裡想著,如今我的父母都是失去了父母的人了。
 他們的衝突從未能被好好地解開,纏繞著省籍壓迫與相愛之人的猜忌和犧牲,已遠去的或仍不斷重複的陳年史,反反覆覆,拉緊而又鬆綁,兩個失去了父母的人。
 去愛河邊看煙火的那一晚,我完整旁觀了人與人如何從最靠近的地方擺盪出遙遠而不可碰觸的距離。
 看著煙火的時候我想,人類畢竟是軟弱的,需要這樣巨大的儀式來確認自己的渺小。我對著火光下的他們按下快門,拍出模糊不清的照片。
 有時看著照片我幾乎要懷疑,不能復返的記憶究竟有什麼意義?記憶中的快樂從來無法餵養現時的癮,只是標記諸多已失去的事物。
 我時常會回到那間病房,那個傍晚時刻。

 「不要把眼淚滴在死者的身上。」
 在舅舅哭了的時候媽媽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