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9日 星期二

藍色的森林(二)

陌生人

 出門買飯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被人生的自由度給嚇到了。如果我想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在這幾百公尺的路上,讓自己溢出軌道,加速前往另一個人生。可是哪一個人生都沒有比較好,我還是沿著最短的路徑走回家,走回這個僵滯的人生,一路上害怕著那自由。

 深夜在臉書上看見了L結婚的消息。
 那個讓我急切地尋找述說的方式,終至於活成今日這個模樣的L結婚了。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花很多時間揣想那些我無能參與的L後來的人生樣貌。透過一次一次的想像構築,L的存在對我來說超越了她這個人本身。L對我來說可以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了,但記憶裡她的形象卻隨著時間慢慢長成了一個堅固、無可破滅的存在,成為一個象徵、錨點,成了我的母題。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回憶或再造,它變成我最親密的朋友,進而變成我的一部份。在這個虛構、架空出的關係中,我不知道是「我」把「她」納入成了我的一部分,還是我把自己——飢渴乾涸無法自處或承認孤獨——的一部分切割出來,冠上了她的名字和故事和形象。
 總而言之,看見L結婚的時候,我才驀然發現,那個被我虛構出來的L也已經變得好陌生。原來我也擁有能夠拋棄的能力,把自己創造出來的自己的一部分給拋棄掉了,毫無意識地。

 許多十四、十五歲時的記憶都變得很模糊了,我覺得好像在哪一個瞬間跌進了記憶的滯洪池裡,爬起來時已經不是原先綿延連貫的記憶了。
 很久沒有想起J的事情。
 最早是國中死黨E把J介紹給我認識,J是他在網路論壇上結交的朋友。J的年齡和我們相仿,也是個初初嘗試寫作的少年,他喜歡奇幻小說。
 那時無名小站還在,我們各自擁有一個部落格,彼此認識了以後便時常造訪對方的,總在第一時間給予對方發表的文章感想,或是幫忙挑出打錯的字。
 後來透過J又認識了中一中校刊社的C,我們有了一個即時通的群組,偶爾在上面聊些關於寫作的事。
 J的小說節奏明快,畫面感很好,在風格上多少受到那時正紅的九把刀的影響。C多半寫散文,長長的散文,嚴肅而認真,雖然我幾乎已遺忘大半的內容,但回過頭去想時還是可以發現,C大概從那時就已在處理自己的認同問題,比我和J還要早熟的多。
 而我寫了許多以L為訴說對象的詩,和一封封未寄出的信。上了大學後讀到楊照《迷路的詩》,那些詩中的「你」,「Dear You」,那些預設的自白對象,像車燈透過反光鏡閃過我的雙眼,要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接受了我所訴說的L只能是我的創造。
 高一那年是我們互動最頻繁的一段時間,有一起寫著的人排解掉寫作的寂寞,縱使素未謀面,在日常的生活中也多半是孤獨的,但那仍可以說是快樂的時光。所謂快樂的時光經常是像這樣,由後來的自己回頭去追認的。
 那是二00八年,高雄捷運通車,馬英九取代陳水扁成為了總統,賽爾提克隊組成了三巨頭拿下NBA總冠軍,世界發生了金融海嘯。
 除此之外還發生了一件事。
 J有一天告訴我們他的小說得到了文學獎。然而興奮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文學獎的結果公布不久之後,爆出了J抄襲九把刀小說的消息。這件事登上了報紙,很快的,J的網誌就被網友灌爆了。
 在那之後,J換過幾個筆名,開了新的網誌,但是都並不持久。好像那曾經不斷溢出的,誘惑著自己動筆寫字的慾望就這麼衰弱了下去,有一天,J的最後一個網誌也不再更新了。再後來,我們也不再使用即時通,漸漸地就斷了音訊。

 青春期的結束同時貼合了其他許許多多的結束,當無名小站和即時通都成了時間的廢墟殘骸,臉書的時代來臨。
 進入大學後,我在十九歲的生日寫了最後一封給L的信,然後便越來越少再想起L,和J,和C。
 失去了訴說的對象,詩就很難再寫出來了。我只能難堪地承認,脫離了青春期之後,對於詩或者是文學的熱情都不再那麼炙熱了。我甚至沒有再和E聊過J的事情。
 直到大三的某一天,因為種種原因,決定把這些陳年往事寫成文章的時候(也就是在寫上一篇藍色的森林的時候,沒想到寫完第二篇時又過了三年多),我在網路上搜尋了C的筆名,進而得知了他的本名。
 那時的C已經投身社運,他的名字出現在各種文章裡頭。我找到了他的臉書帳號,傳了訊息給他,表明自己的身份,並問他知不知道J的近況。C給了我J的臉書,然後我們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了。
 我也加了J好友,原來J大學念了法律,想起他曾經熱切地推薦我玩《逆轉裁判》,對於這樣的選擇似乎也不是太意外。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傳訊息給J,只是當一個沉默的、毫無互動的臉書好友,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繼續寫。

 終於,L,和C,和J都被我尋回,成了臉書上的陌生人。
 距離讓L烙進我的生命的十四歲已過了十年。

 「嘿!你不覺得十年好像永遠一樣嗎?」

 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裡的句子。
 十年就好像永遠一樣,可是永遠已經過了。愛是能夠永遠的嗎?

 後來我有幾次在社運的場合上看到C,但都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寫到這裡我有點搞不懂人生到底是不是自由的了。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會回過頭去尋找逝去的情感的,迎面而來的一切都太快了。

 我在一個放學後的國小門口,看見兩個男孩走上天橋。到了橋頂時他們揪住對方的肩膀,像遊戲般打鬧,隨後放開,向對方道了再見。一個男孩沿著天橋走向馬路的另一邊,另一個男孩在原來的那一側下了天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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