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2日 星期二

綠色

 W和K坐在麵店裡,外頭正下著大雨。他們剛結束一場牽扯數百人的視訊會議,其間塞滿沉默、網路延遲,以及無數思想上的錯位落差。要在這樣多的心智中調節出共鳴的頻率極其艱難,他們疲憊不堪。
 麵店老闆惡狠狠地回答外帶客人的問題,最上面那碗是大的,下面那碗沒有加蔥。
 K說幾年前她常來這裡的時候,那老闆看上去總是非常快樂,好像十分喜愛他的工作。W沒有辦法去思索是怎樣的遭遇使得他如今變成一隻瘦削的鬼,或者人本來就是會如此轉變的。W只是想到了他住在那北方城市時,常去的幾間麵店,和那些麵店老闆們。那一間間不十分清潔的店,不到十張桌子,永遠泛著油光的桌面。電視依據不同的政治立場停在不同的新聞頻道,有時被客人的聊天聲淹過,有時獨佔空蕩的午後時光。那些彷彿從此世切割出的時空,一個一個,像一系列的扭蛋玩具,從城市裡不同的入口進入不同版本的人工鄉愁之中,祖傳、三十年老店,各式前置的地名省份,你永遠無法靠想像力成功複製的各種氣味,隨著時間面目模糊得像絕版的超商微波食品。
 W此時十分好奇,這些火柴盒般小小的異世界會不會跟著城市裡的人一起進入地下城中?
 雨還在下,W和K點的麵終於上桌。

 走出麵店時,地上的雨痕已經斑駁的乾了。
 K提議去看綠色的海,於是他們走路去公車站。在等待公車的長長時間裡,W跟K說了John的故事,他已經不知道第幾次說起John的故事,那個住在他對面的獨自死在房間裡的外國鄰居。W還講了其他的故事,公車好像永遠不會來,太陽永遠停在相同的位置。
 這是哪一年的記憶呢?真的有綠色的海嗎?W忽然覺得活在地面上的他就永遠坐在這裡了,這個公車站的長椅上,而另一個他已在地下城裡開始生活。可是這裡也有地下城嗎?他明明已經逃了那麼遠。
 下一個場景,W站在一群紅色的磚造建築之中,是周周曾經帶他來過的地方。四下空無一人,K在哪裡呢?這好像不是她的故事,原來他的記憶迷宮就是另一個地下城。W恍然大悟開始羨慕起那個逃到了更遠的國度的傢伙,他叫什麼名字?那時他明明瞞著寬把一切都看在眼裡。
 如果會遺忘的話,為什麼還要經歷呢?
 某個夏天的夜晚,記不清是在機車上還是涼亭的長椅又或是水泥堤防,K的手臂和頸後微微出汗,W感覺到肌膚碰觸到肌膚,那種讓他差點以為將要彼此融解的神經傳導,緩慢地滲透。
 那就是現在嗎?他們到底有沒有看見綠色的海?就著月光眺望,不管他如何用力,都看不出海的顏色,但是K堅持他們已經看過綠色的海了。

 回程的公車(又或是區間列車的車廂?)上安靜無語,所有乘客都在搖晃中半睡半醒,W突然想到變成了鰤魚的瑪莉。瑪莉也看過綠色的海嗎?或者在另一個國度他們不是用看的,而是聞的、品嚐的?綠色的海聞起來比較像夏天的夜晚還是初老的體味?這些和那些,W都不覺得他有知道的一天。
 K睡著又醒了過來,他們已回到當初等車的公車站,奇怪的是太陽仍然停留在相同的位置,時間已經很晚很晚了。
 K說她夢見一個正在內戰的遙遠國度,可是她聽不見任何聲音。她也夢見另一個版本的人生,他們一起在地下城裡生活。K感到一絲安心,至少他們現在並不屬於任何一邊。
 地下城裡有那樣的麵店嗎。W問。
 K沉吟了許久然後放棄,我想我不知道,K說。
 我們看過綠色的海了嗎,W問。
 我們看過了,K回答。
 回家的公車這時進站了。

 W拉著吊環看見紅綠燈倒映在車窗上,綠色的小人一直跑著、一直跑著,隨著公車的前進,位置越來越高,向上跑著的綠色小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窗外已是黑夜。
 車上有人的手機響了,W想著那鈴聲是一首耳熟的歌,但他想不起歌名。沒有人接起那電話,歌一直唱到了最後,所有人都默默聽著。有一瞬間W以為K會對他說,那是找你的電話,可是K只是沉默地聽著。於是W明白了,那也許是給他們所有人的電話。不知道K耳中的和自己聽見的是不是同一首歌。
 為什麼好像永遠活在暫時性裡,W想著,或許因為他根本沒有想等的東西,或許他只是在等哪一天會有他想要等的東西出現,讓他可以真正開始等待。
 K碰了碰W的手,他們到站了。
 他們走路回家,背景是典型的夏日夜晚,天上有破碎模糊的雲朵。從公車站到家裡,大概兩百公尺的路程,他們都沒有說話,沒有跟任何人錯身。W忽然被一股強烈的預感或既視感擊中,瞬間浮現又迅速消退。

 當他們走到家門口時,周周已站在那裡等著,他看起來比W所記得的老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