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1日 星期五

橘色

 周周對寬說,我夢見你搬進了公館的地下道,就住在那個轉角處,左轉是誠品右轉是台大的那個轉角處。第一時間浮現的想法竟然是,這樣以後要去找你就方便了,而且那也是一個我們都熟悉的地方。
 寬說,那裡不是我們都熟悉的地方,我們都熟悉的地方只存在過去。
 周周沒有說出口,夢對他來說也是過去,他的大腦也能夠製造過去了。
 和寬在一起總讓周周的時間感變得很奇怪,他無可避免的把自己當作過去的自己,把寬當作過去的寬。於是時間就從他們之間傾斜開了。
 周周不是沒有意識到寬的改變,只是害怕如果去正視那改變,那麼他們的漸行漸遠將會加速經歷。寬現在住在遠離市中心的靠近山腳下的公寓,潮濕多雨,梅雨季節時,持續開著的除濕機發出聲音像某種地鳴,時常讓寬在恍惚間誤以為是山發出的叫聲。

 他們不再討論過去那些蒼白的個人史,因為或許那樣會顯得此刻更蒼白的令人無法忍受。
 周周熱衷於蒐集髒掉的雲朵,堆滿狹小的房間,終於下成一片雨林。他清醒地想,這樣的等待也許會持續一輩子,他和寬,和那些走出了他們生命的人,都會在各自的雨林裡等待成一個個灰白的泥塊,溶解,沉澱於河床。
 他覺得既恐懼又心安,不甘心的感覺很稀薄,他知道他跟寬是兩類人,儘管現在他們這群人裡也只剩下他們了。

 最早離開的是瑪莉,有一天她說她夢見自己是一隻鰤魚,不久後她就變成一隻鰤魚離開了。再之後,周周收到了瑪莉寄來的明信片,她說那裡的海水很溫暖,讓她總有一種好像忘了什麼但是又不擔心的感覺。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周再找到那張明信片時,他已經看不懂任何一個瑪莉寫下的句子了。
 W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呢?沒有人知道明確的時間點,甚至也沒有明確的事件,只是發現時就這樣了。
 W說不上是一個存在感很低的人,但周周怎麼樣都想不起來最後一次見到W的情景。他只記得有一次他們去旗津,他帶著W到旗后砲台,W站在紅色的磚造建築之中,好像一個到了終點般的人,他在一旁看著幾乎要掉下淚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公元2012年,預言中的末日沒有到來,地下城開始興建的那年,周周覺得那大概就是頂點了。從那以後,他沒有一天覺得自己年輕過。寬到底是怎麼想的呢,有時候周周覺得寬是個可怕的人,他好像總是冷眼看待這一切,儘管周周感覺的到寬也是有所焦慮的,但他好像對周遭事物的崩解幾乎毫無感動或是作為。
 心雅失蹤的那個夏天,周周唯一一次看到寬近乎崩潰地哭。這麼說來那段時間就是他們分崩離析的開端,瑪莉已經走了,然後是寬的野狼機車失竊、心雅失蹤,寬在狂亂中趕走了所有關心他的人,除了周周。
 周周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是留下來的人,他看著寬在人群裡不斷尋找紫色的頭髮時,明明也想逃走的。那時他和寬都並不知道,多年後他們將在地下城裡遇見心雅,她早已染黑了頭髮,並且從未離開這座城市。
 舊郵政大樓的廢墟被暴雨衝破時,已經是那年夏天的尾聲,寬在很短的時間裡從爆破的狀態收斂成現在的寬,冷靜而堅硬,周周難以想像他是如何安置那些奔流的情緒,如何使周圍的世界在轉瞬間看上去那樣陳舊。
 他們一起去領回那些寫著他們名字的信,他的、寬的,還有瑪莉和W的,都是橘色的信封藍色的字跡。大雨停止後的那個下午,一切都被夕陽照成橘色的,周周忽然覺得非常疲憊,他在沙發上讀完自己的信,把瑪莉和W的信塞進沙發的縫隙裡,就這麼睡著了。

 往後的許多年裡周周都沒有把瑪莉和W的信從沙發的縫隙裡拿出來,儘管他時常重讀自己的那封信,每次讀,信的內容都會有些微妙的不同。
 信裡破碎地寫著他未來將遭遇的人生,周周知道自己將會住進地下城,知道有一天他將夢見寬搬進了公館的地下道,但他不知道的事有更多更多。
 許多年來周周把信紙讀到皺褶破舊,他始終覺得自己在等待某一天醒來,發現他正躺在那個橘色的下午,那張沙發上。
 這樣的清醒從未發生,但終於周周還是等到了什麼。他打電話給寬。
 信裡說我會再見到W,周周說。
 嗯,寬說。
 我決定去找他了,周周說。
 嗯,寬說。
 在周周猶豫著還要說些什麼時,寬說不用擔心,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周周把那兩封信從沙發的縫隙裡抽出來,像兩片發黃的樹葉。他決定把瑪莉的信也帶在身上。
 離開的那個下午一切又被夕陽照成橘色的,周周從來沒有如此懷疑自己,卻也從來沒有如此確信過,好像他已經不是過去的他,卻也不是現在的自己。

 他在上路之前把自己的那封信塞進沙發的縫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