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9日 星期三

公園與電塔




 那時大概四、五歲,住在一座公園旁邊,幾乎每天都會到公園裡玩,日子久了,公園裡的樹哪一棵爬得上去、哪一棵有著像人臉的樹瘤、哪一棵會在夏天開出白中帶黃的雞蛋花,都記得一清二楚。但是我們這群住在附近的小孩很少會離開公園。長方形的公園,一直往裡面走,在盡頭處有一座高壓電塔,那裡是我們這些小孩平常能夠離開父母身邊、離開家,所獨自到達的最遠距離,那是我們城堡的城牆,我們的世界盡頭,外面是未知、是危險。

 後來長大了一些,我們開始敢往外探索,離開公園、走過電塔。公園仍然帶給我們安全感,但是電塔後面的世界卻似乎越來越不恐怖了,因此冒險的慾望勝過了危險的印象。我們幾個年紀稍大幾歲的孩子有時帶著弟弟妹妹走出公園的範圍去探險,拿粉筆去公園旁的老人活動中心塗鴉、到附近一所師範大學校園裡,撿一些造景用的白色石頭來當作打火石玩。現在想想,那時候覺得電塔外面的世界不危險了,不知道該說是誤解還是一個寓言。

 不只是敢往外走了,連公園本身帶給我的安全感似乎也變得更大了。處在那個場域中,可以像在家裡一樣的完全放心,到公園以外的地方探險時感覺到的不安,一回到公園就被隔離在外了。

 後來上了小學,我們也搬離了那個在公園旁邊的家。新家沒有公園了,是一個由幾棟大樓組成的社區,小孩們玩樂的區域變成社區的中庭,然而小小的中庭已不足以滿足我們的胃口,探險的慾望再次湧現,我們開始在各棟大樓裡鑽進鑽出,走訪頂樓與地下室。雖然一開始也有著驚奇,但這些地方越來越快的變成我們的安全範圍。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們移動的方式也從步行變成腳踏車、公車,那種以一個地方為圓心,慢慢拓展冒險疆域的感覺漸漸消失了。

 幾年後回到那個公園,電塔已經被拆除了,那時我驚訝地發現,置身在公園裡時,那種令人安心的像家的感覺竟然已不再浮現。我發現就算我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我也不會再像兒時那樣感到那麼不安,然而我也無法像兒時那樣將一個家以外的場域當作家了。

 似乎就在那個以某一個地方為圓心的疆域感被打破的時候,我對探險的興趣也慢慢被磨掉了。街道的另一邊還是街道,過了一座橋仍然是商店林立的騎樓,已經沒有探險的必要,能夠打發時間能夠忙的事情多的是。

 於是忙於紙上談兵,忙於為賦新辭強說愁,忙於將自己從一個空間移動到另一個,忙於做白日夢,忙於什麼都不做,忙於討厭一個人,忙於深深喜歡一個人,忙於夢想,忙於徒勞無功。

 忙了這麼多年,卻好像讓自己漸漸成為一個對很多事都沒有興趣,本身也索然無味的人,並不是說探險的慾望已經不存在,只是那種最原始、最單純的感覺,只有在回想兒時的冒險時才能感受到了。





2012年12月7日 星期五

召喚

他沉默地召喚
浪潮越發緩慢地打來
遺失的兒時記憶在四十歲後夜夜來訪
卻總想不起一些曾奉為信仰的原則
他放慢而後暫停呼吸,狙擊鏡中瞄準的
怎麼看都像自己的後腦勺

他沉默地召喚
雨便落下來
溶解了他的掌紋他的面容他隱隱作痛的踝關節
像那年他忘了帶傘,不知所措地
在一個無人行經的騎樓躲了一下午
無聊地背誦國中同學的姓名和座號
卻發現總是缺漏了某個人
一種彷彿渾身溼透的冷冷感覺

他沉默地召喚
一些曾經深愛的女孩
都失去了聲音
乾燥的印象
如聖誕節的裝飾花環

他太過害怕以致於無法開口,害怕
無法將所有衣物整齊地歸位、
遺失某副面具,或是
發現自己終究步上了君父的後塵
成為一個孤高的王
卻再也不渴求永生

但他仍然忍不住
忍不住召喚
那些已死的想法如今看來都像塑膠鑽石
意識底層是刷不到的牙齒深處

有聲音在那裡
敲打著黑板,敲打著門
落雨,或激烈擁吻
初戀情人在對街喊著他的名字
母親在火葬場燒得劈啪作響
他被團團包圍了
聲音通通混雜在一起
成為各不相同的沉默




2012年12月4日 星期二

這個大地曾經和太陽一樣是灼熱的球體

 G問我為什麼有那麼多時候,他都無法平靜,心裡總有許多想法在互相衝撞,無法安於某處、安於某種情緒。他說當然有某些時刻是可以全心一意,只覺得痛快的淋漓盡致,像是運動或是大聲唱歌時。但常常結束了那種狀態後,他卻感到徬徨襲來。

 我對他說,會不會是我們都太容易感到荒涼了。G聽了以後哈哈大笑,我也跟著笑了起來,最後卻又沉默。G說對啊就是那種,置身人群中,突然卻覺得抽離,從頭到腳一陣冷顫,好像一直、一直在往下墜。然後就想,要跟什麼人發生聯繫、待在認識的人身邊。我說那不見得是壞事啊,人與人之間如果沒有這種趨力是難以想像的,因為想要與人產生聯繫,才有許多善與美的可能。

 G說,我最近覺得,想像力真是一種最可怕的力量了,使人耽溺其中不願停止,幾乎無法停止。他說他不停地想不停地想,總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所有事情的走向想像得十分美好,然而在現實中卻不停挫敗。多數時候我們都汲汲渴求美好的想像,像毒癮一般,不停製造使用,因為現實中無法完成的慾望,只能以想像填補。雖然,多數時候我們明知道這些想像往往落空。G說,會不會其實一個悲觀的人反而比較容易得到快樂。

 我知道我也是耽溺在想像中的人。同樣迷惘著,不知道該不該停止。想像力很可怕,而沒有想像力同樣可怕。弔詭的是,做一些注定落空的美夢會有失落的風險,而無法想像那些最壞的結局就有可能傷害他人、傷害自己。美好與毀滅在現實與想像之間竟是如此朦朧矛盾。G說他大部分的想像正是他與別人之間的聯繫,想像著彼此的關係,漸漸讓他感到恐懼,會不會很多感情其實是被想像堆積出來的?會不會,現實完全是另一個冷酷的面容?我沒有辦法回答G的質問,連我自己都只能勉強相信某種想像的真實。

 我告訴G,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現在寫這些東西做這些事,會不會只是想要引起別人的注意,不管是獲得稱讚或獲得關心,只是某種絕望的渴求。面對這樣的自己,或是這麼想的自己,時常會感到難過。當然,我知道辯論所謂人生意義,或是什麼你不要想太多,其實都是沒有意義的。我感到所有人都處在一個從不停止的變動狀態之中,沒有什麼能夠肯定,沒有什麼不可能。

 G告訴我,他在成年後有一次和父親聊天,才發現父親與自己一直以來所想像的有多麼不同。他發現一直以來看似霸道地想為他選擇人生道路的父親,其實也有著巨大的迷惘。父親告訴他,很多年來他都在期待G的反叛,因為他自己也並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想法。

 G說他害怕自己從此不再期待能夠完全了解一個人,但那股想要了解、親近他人的力量又是那麼強烈。我說,我們或是大部分的人,是連自己都無法完全了解的,所以我逐漸也不在意是否能夠完全了解一個人了。想起《天使望鄉》卷首的一段文字:

 我們之中有誰瞭解自己的弟兄……有誰審視過父親的心?誰不是永遠被囚禁著?誰不是永遠當異鄉人,孤獨客?

 人是註定孤獨的嗎?諸如此類問題實在太多了,並且不可能有任何解答的。G說他越來越難真正討厭一個人了,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他似乎也越來越難全心全意的相信自己正愛著一個人。

 我感到頭有點暈,我說當我開始懷疑自己的直覺,我就找不到立足點了,所有陸地都成了問句,只能在其間無止盡地泅泳。

 這種宛如漂浮在宇宙之中的迷惘或許是命定,G說我們不該繼續討論意義了,我們來談論詩,或是去旅行吧。



2012年10月28日 星期日

藍色的森林(一)

如霧起時

如霧起時,敲叮叮的耳環在濃密的髮叢找航路;
用最細最細的噓息,吹開睫毛引燈塔的光。

 鄭愁予是我閱讀現代詩的啟蒙。高一那年在圖書館翻到一本輕薄泛黃的《夢土上》,開始在沉悶的課堂和午休時間讀著。
 《夢土上》出版於一九五五年,是鄭愁予的第一本詩集,我在半個多世紀後的二00八年讀到它。但第一次讀到〈如霧起時〉這首詩卻是在更早之前,在國中的國文課本上。如此回想起來,才發現我開始寫詩竟早於開始認真地讀詩。
 我從國三那年開始寫詩,如同大多數人第一次迸發的詩意,為了愛情。那時,我暗戀著班上的同學L,L是漂亮而開朗的女孩,許多男生或公開,或暗地裡喜歡著她,因此我更加膽怯謹慎,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我喜歡L。
 國中老師總愛教學生每隔一陣子就大風吹似的更換座位,如果不幸和互看不順眼的人坐在一起,就會是一段痛苦的時光,但有時候,這也是和原本不太熟識的同學變成好友的契機,我和L便是在這種情況下漸漸變熟的。國二那年,L的座位被排在我後面,但我才剛搬完書桌,坐定沒多久,L就從後面戳了戳我的背,說我會擋住她的視線,於是我便和她對調了位置。
 雖然已經做了一年的同學,但我和L並不熟,那時的我脫離了童年的某種情境,正掙扎著適應進入青春期後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微妙改變,結果變得十分孤僻。那時我們坐在教室最邊邊的角落,又在最後面,所以成了彼此唯一能夠聊天的對象。L不因為我的內向寡言對我敬而遠之,反而常常鼓勵我多向別人敞開心房,雖然她這麼對我說的時候,我通常都找不到話語來回應,但我確實知道,就在那個時候,我不自覺地讓她進到了我的心中,留下了些什麼。

 我和L的關係便像這樣:她關心我這個不太擅長表露自己想法的朋友;而我對她,則隨著她留在我心中的東西所佔份量越來越大,感到越發迷惘。
 起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愛情,但懵懂的少年必然不會選擇懷疑,寧願相信那就是愛,也或許與迷惘相比,相信自己直接的感覺更加容易。
 就這樣到了國三下學期,升學壓力讓生活變得無聊乏味,我和L也越來越少聊天。然後有一天便不知怎的,覺得有很多話想對L說,卻又不可能用一般的方式說得出來、說的清楚,於是就興起了寫詩的念頭。
 詩是寫出來了,但我卻不敢拿給L看,只好讓兩個死黨W和E看。如今看來那當然是一首拙劣青澀的作品,但那時的我們都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地興奮著。我們三個人各自暗戀著不同的女生,有點同病相憐又有點惺惺相惜的感覺。W和E看過我的詩以後,也決定開始寫詩。那個夏天,我們像在競賽一般不停地寫,幾乎每天都在傳閱彼此的作品。我們發現了一個訴說那些無從訴說的話語的管道,解脫般地不停地寫。
 那時我寫了一疊又一疊給L的文字,雖然那一點也不像現代詩,也欠缺一切的文學技巧,但那確實記錄了我們最初迸發的詩意,一種想捕捉當下的焦慮,因為分離將至。
 結果當然,我們還是畢業、考上不同的高中而分開了,L沒有和任何一個喜歡她的男生在一起,W和E的愛情也無疾而終。至於詩,到底有沒有捕捉到甚麼,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我又見過L兩次,因為她家就住在我讀的高中附近。一次是放學時在校門口,我媽騎著摩托車來接我,我才剛坐上後座,便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L。她笑著對我揮了揮手,摩托車開始前進,我什麼都來不及說,只能也對她揮了揮手,那是一個我沒有說好的再見。

 而最後一次見到L,同樣是在放學的校門口,我遠遠地在人群中看見了她,她和從校門湧出、尋覓晚餐或補習班的學生一起穿越馬路走到對街,我一下失去她的蹤影,然後又在對面的騎樓找到她,不過最後,她還是消失在我的視線之外。當下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會是最後一次見到L,但後來每個放學的下午,我在那個路口不停地尋找她的身影,卻一次也沒再看過了。

 於是想起了〈如霧起時〉,彷彿我也在那片霧中,那濃密的髮叢,尋找著航路。
 航路沒有找到,卻似乎,隱隱約約的,找到了一些別的什麼。




2012年10月9日 星期二

無題

然後你捨棄語言,捨棄現有的一切,置外於他的話語,抽身,而又忍不住回頭,站定如一根鹽柱。但文字,文字,繼續前進齧殺殘存的光,終於你不忍再看,抖落肩膀的積雪,你的耳朵既小且薄。穿越濃霧的平原,時間的形狀是一隻鳥,飛到圍牆的另一端。你遠遠地,便知道他點起了菸,而並不抽。置外於文字,洗,卻不擰乾,潮濕的紙張無法上色,他的家鄉是個濱海的城。周末,你打開就讀國小時留下的牛奶,發現已變成乳酪。你乾吃泡麵,乾吃印刷精美的雜誌,和紙本電子發票,有什麼,在最高、最高的地方裂開了。窗戶永遠關不緊,談笑聲尖銳地闖進來,他們在慶祝一件你不知道的事,他們在慶祝,你不知道。你的笑容後來成了一種武器,加壓而後爆破,卻得自行收拾善後。你偶爾尖叫,或急急狂奔,但他們並不把你視為瘋子,偶爾,你為此感到遺憾。置外於文字,捨棄話語,其實,你早知道,這是一個良善的謊言,但你並不習慣溫柔。




2012年2月7日 星期二

Ladies And Gentlemen We Are Floating In Space

 抬頭看著天空時,有一顆很亮的星星。平常是看不到星星的,讓我想起了那幾個夜晚,一個人或幾個人,或坐或站或躺著,想要數出天上有多少星星。初時總邊看著星星邊說話,或是想著其他的事,最後卻總會歸於沉默,好像只要這樣看著便好。

 你曾經也有過旺盛的好奇心,詢問著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該往哪裡去?我想到了高更的那幅畫,卻也沒有什麼答案能夠告訴你。生活的瑣碎讓我們都不再好奇,離開了某些與日常生活切斷、隔離的特別的時間地點後,我們對於世界的浪漫懷想漸漸蒸發殆盡。

 後來我到過一個能看見整片星空的地方,星星緊密的佈滿了天空,卻又各自遠離。我無法停止想像我們就這樣漂流在宇宙中,在時間之外漂流,想起了很多曾緊密相處而後卻遠離的人。星空、銀河、宇宙這些東西有某種大尺度的美,永遠提醒著我自身的渺小,但當我想像著我們就這樣漂流在宇宙中時,我忽然覺得,我們的存在是可與之比擬的,並不是什麼愚蠢的自信,而是純粹覺得那之中存在著吸引我的美。

 我也想知道現在你看著星星時想到了什麼,我懷念擁有旺盛好奇心與求知慾望的童年,於是當我這麼想著的時候,似乎就又回到了那個看著星星的夜晚。其實我也曾有好多好多想知道的事,我也想問你我們從哪裡來、我們該往哪裡去? 但我好像在心裡想得太久了,後來竟忘了說出口,直到我們在太空中飄得太遠了,才發現只有我自己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