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1月9日 星期三

白洞



 在巨大的氣球裡她第一次抱著我,身體顫抖,臉埋在我的胸口,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在銀白色的氣球裡,有一瞬間我希望時間再也不要前進了,或者至少再慢一點、再慢一點。可是手機傳來了訊息的震動,時間還是正常的,這裡不是另一個世界。
 離開氣球以後我才打開手機讀那訊息,是媽媽傳來的,她說她和爸爸在急診室。
 恍惚裡又想起了《荒人手記》裡的句子:「最幸福的時刻,我總是感到無常。」長久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一切,只是繼續任由時間流過,像那不斷吸吐著空氣的巨大空洞球體。





2016年4月27日 星期三

那巨大得可以在上面肢解鯨魚的停車場



 《寂寞公路》是我今年看過的電影裡面最喜歡的一部。
 這個停車場的場景像是某種人生的隱喻,找不到租來的那台車,只能一直一直按著遙控器,期待在茫茫車海中聽見那回應。





2016年4月19日 星期二

藍色的森林(二)

陌生人

 出門買飯回家的路上,我忽然被人生的自由度給嚇到了。如果我想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在這幾百公尺的路上,讓自己溢出軌道,加速前往另一個人生。可是哪一個人生都沒有比較好,我還是沿著最短的路徑走回家,走回這個僵滯的人生,一路上害怕著那自由。

 深夜在臉書上看見了L結婚的消息。
 那個讓我急切地尋找述說的方式,終至於活成今日這個模樣的L結婚了。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花很多時間揣想那些我無能參與的L後來的人生樣貌。透過一次一次的想像構築,L的存在對我來說超越了她這個人本身。L對我來說可以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了,但記憶裡她的形象卻隨著時間慢慢長成了一個堅固、無可破滅的存在,成為一個象徵、錨點,成了我的母題。透過一次又一次的回憶或再造,它變成我最親密的朋友,進而變成我的一部份。在這個虛構、架空出的關係中,我不知道是「我」把「她」納入成了我的一部分,還是我把自己——飢渴乾涸無法自處或承認孤獨——的一部分切割出來,冠上了她的名字和故事和形象。
 總而言之,看見L結婚的時候,我才驀然發現,那個被我虛構出來的L也已經變得好陌生。原來我也擁有能夠拋棄的能力,把自己創造出來的自己的一部分給拋棄掉了,毫無意識地。

 許多十四、十五歲時的記憶都變得很模糊了,我覺得好像在哪一個瞬間跌進了記憶的滯洪池裡,爬起來時已經不是原先綿延連貫的記憶了。
 很久沒有想起J的事情。
 最早是國中死黨E把J介紹給我認識,J是他在網路論壇上結交的朋友。J的年齡和我們相仿,也是個初初嘗試寫作的少年,他喜歡奇幻小說。
 那時無名小站還在,我們各自擁有一個部落格,彼此認識了以後便時常造訪對方的,總在第一時間給予對方發表的文章感想,或是幫忙挑出打錯的字。
 後來透過J又認識了中一中校刊社的C,我們有了一個即時通的群組,偶爾在上面聊些關於寫作的事。
 J的小說節奏明快,畫面感很好,在風格上多少受到那時正紅的九把刀的影響。C多半寫散文,長長的散文,嚴肅而認真,雖然我幾乎已遺忘大半的內容,但回過頭去想時還是可以發現,C大概從那時就已在處理自己的認同問題,比我和J還要早熟的多。
 而我寫了許多以L為訴說對象的詩,和一封封未寄出的信。上了大學後讀到楊照《迷路的詩》,那些詩中的「你」,「Dear You」,那些預設的自白對象,像車燈透過反光鏡閃過我的雙眼,要到了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接受了我所訴說的L只能是我的創造。
 高一那年是我們互動最頻繁的一段時間,有一起寫著的人排解掉寫作的寂寞,縱使素未謀面,在日常的生活中也多半是孤獨的,但那仍可以說是快樂的時光。所謂快樂的時光經常是像這樣,由後來的自己回頭去追認的。
 那是二00八年,高雄捷運通車,馬英九取代陳水扁成為了總統,賽爾提克隊組成了三巨頭拿下NBA總冠軍,世界發生了金融海嘯。
 除此之外還發生了一件事。
 J有一天告訴我們他的小說得到了文學獎。然而興奮的心情並沒有持續太久,文學獎的結果公布不久之後,爆出了J抄襲九把刀小說的消息。這件事登上了報紙,很快的,J的網誌就被網友灌爆了。
 在那之後,J換過幾個筆名,開了新的網誌,但是都並不持久。好像那曾經不斷溢出的,誘惑著自己動筆寫字的慾望就這麼衰弱了下去,有一天,J的最後一個網誌也不再更新了。再後來,我們也不再使用即時通,漸漸地就斷了音訊。

 青春期的結束同時貼合了其他許許多多的結束,當無名小站和即時通都成了時間的廢墟殘骸,臉書的時代來臨。
 進入大學後,我在十九歲的生日寫了最後一封給L的信,然後便越來越少再想起L,和J,和C。
 失去了訴說的對象,詩就很難再寫出來了。我只能難堪地承認,脫離了青春期之後,對於詩或者是文學的熱情都不再那麼炙熱了。我甚至沒有再和E聊過J的事情。
 直到大三的某一天,因為種種原因,決定把這些陳年往事寫成文章的時候(也就是在寫上一篇藍色的森林的時候,沒想到寫完第二篇時又過了三年多),我在網路上搜尋了C的筆名,進而得知了他的本名。
 那時的C已經投身社運,他的名字出現在各種文章裡頭。我找到了他的臉書帳號,傳了訊息給他,表明自己的身份,並問他知不知道J的近況。C給了我J的臉書,然後我們就沒有再說過一句話了。
 我也加了J好友,原來J大學念了法律,想起他曾經熱切地推薦我玩《逆轉裁判》,對於這樣的選擇似乎也不是太意外。不知道為什麼,我並沒有傳訊息給J,只是當一個沉默的、毫無互動的臉書好友,我不知道他後來有沒有繼續寫。

 終於,L,和C,和J都被我尋回,成了臉書上的陌生人。
 距離讓L烙進我的生命的十四歲已過了十年。

 「嘿!你不覺得十年好像永遠一樣嗎?」

 村上春樹《尋羊冒險記》裡的句子。
 十年就好像永遠一樣,可是永遠已經過了。愛是能夠永遠的嗎?

 後來我有幾次在社運的場合上看到C,但都沒有上前去打招呼。

 寫到這裡我有點搞不懂人生到底是不是自由的了。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會回過頭去尋找逝去的情感的,迎面而來的一切都太快了。

 我在一個放學後的國小門口,看見兩個男孩走上天橋。到了橋頂時他們揪住對方的肩膀,像遊戲般打鬧,隨後放開,向對方道了再見。一個男孩沿著天橋走向馬路的另一邊,另一個男孩在原來的那一側下了天橋。





2016年4月10日 星期日

迴旋溜滑梯的迴旋踢

他已明白如何免於時間的勒索
免於在風雨中送一封信
不在床上抽菸
不喝便宜的酒
換了多個地址後他不再擁有室內電話
也不再坐長長的火車去住一個陌生的旅館

但他不是拐杖
他不曾將戰敗的對手掛在鬍子上當作裝飾
他只是目送他們排成一列
超市裡等待結帳的長長隊伍
火山爆發以後人們都有了殼
保護自己的心
抵禦那些或輕或劇的震動

他並不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
他仍然和植物說話
每日練習歌唱
一首沉默的詩
他常常笑
假裝迷路做漫長的散步
對著鴿子放屁
他也沒有遺棄任何人

時間已不來找他了
他對過去沉默以對
對未來亦是
他的想像裡有一座巨大的迴旋溜滑梯
他從上面溜下來
不知不覺又回到了上面

日復一日活著的結果是
他很早便知道自己會如何死亡
他在腦中操練到成為回憶
如此便不抱任何期待

作為世上最後一個裸露在外的人
他驕傲而感傷
他無法與那些有殼的人共舞
因此看上去
好像他才是那個有殼的

往後的日子漫長
人生總得找點樂子
他想
但他只是一直這麼想著


2015.3.21




後記:
 與其說詩預言了某部分的人生,我覺得更有可能的是,正因為我是會寫出這種詩的人,所以註定把人生過成了這副模樣。不管怎麼說,隔了一年再翻到這首詩,突然有種被迴旋踢沉沉擊中腹部的感受。




2016年4月6日 星期三

想到了一件可以寫在遺囑上的事

 天快亮時忽然聽到FUNKY MONKEY BABYS,這樣一直喊著一直喊著的歌,一種沒有實際的事件卻又異常懷念的記憶翻攪了起來,突然想到,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我的告別式上一直播著FUNKY MONKEY BABYS的歌。




























2016年3月16日 星期三

不要把眼淚滴在死者的身上



 姥姥在除夕之前走了,就在所有人都趕到了以後。
 病房裡,中央空調的聲音、供氧系統的聲音、病人深重的喘息聲、漸趨紊亂的心電圖。舅舅和外籍看護在哭,我拿起相機按下快門。
 經歷的時候不覺得,回想的時候各種事情都飛快地過去。
 許多的場所浮現,相關的或不相關的記憶。民族社區,媽媽曾養過的狗,曾在一間修車廠的閣樓上過課,另一個教數學的後來生病的老師,小騎士的遊戲區,許多的公園,下午的陽光。童年和青春期飛奔而去,可在當下你並不覺得自己在跑。
 有時我感到自己已經歷了太多的事,以至於我已不可能記起我整個的人生。我擁有太多太多破碎的片段了,可是沒有時間拼拼圖。
 小時候我曾經有過這樣一個夢想:在一間有著很大的落地窗的店裡工作,拼圖店、書店、服飾店、餐廳、畫室,是什麼都無所謂。落地窗永遠透著下午的陽光,我想要活在那陽光裡面。那些隔著一層玻璃的光不會將你灼傷,卻還透著溫暖。
 無意識地過著生活時總會有一種錯覺,好像哪一段記憶都離自己很近,只要想回去就可以回去。真正回過神來往回看時,才重新發現它們都像星星一樣,只是遙遠的投影。
 姥姥走了幾天以後我才想起了那首為她寫的詩。連這麼重要的事情都被我遠遠丟置於記憶的死角,還有多少是意識的光所無法照到的呢?
 寫下那首詩時,我曾想過有一天我將會從筆記本上撕下那兩頁紙,放入她的棺材。可結果我並沒有那麼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這件事感到後悔。
 姥姥住進看護中心的這七年來,對我來說她就像化為了記憶本身。知道它存在,知道她就在那裡,但真正浮現心頭或是見到面的次數卻少得多。她離開了這件事,就好像解開了固著住這個狀態的鉤子,連這段活得像記憶的時間最終也全部變成記憶了。
 小小的葬禮只有少數的親友和媽媽在教會的教友,我用手機把整場追思禮拜的聲音錄了下來,心裡想著,如今我的父母都是失去了父母的人了。
 他們的衝突從未能被好好地解開,纏繞著省籍壓迫與相愛之人的猜忌和犧牲,已遠去的或仍不斷重複的陳年史,反反覆覆,拉緊而又鬆綁,兩個失去了父母的人。
 去愛河邊看煙火的那一晚,我完整旁觀了人與人如何從最靠近的地方擺盪出遙遠而不可碰觸的距離。
 看著煙火的時候我想,人類畢竟是軟弱的,需要這樣巨大的儀式來確認自己的渺小。我對著火光下的他們按下快門,拍出模糊不清的照片。
 有時看著照片我幾乎要懷疑,不能復返的記憶究竟有什麼意義?記憶中的快樂從來無法餵養現時的癮,只是標記諸多已失去的事物。
 我時常會回到那間病房,那個傍晚時刻。

 「不要把眼淚滴在死者的身上。」
 在舅舅哭了的時候媽媽這麼說。





2016年1月18日 星期一

總統大選之夜一張未拍下的照片

 等紅燈的時候他的機車停在我的前面,她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出神地看著空氣裡的某個點。我有多久沒有看過一個人這麼出神的表情了呢?那好像透過不可思議的高倍數望遠鏡看見的遙遠星球一樣,沒有碰觸的可能,連眼神的交錯也註定落入虛空。這樣的事物還是存在的呀,這是那時唯一閃過我腦海的思緒,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星球,安靜地存在著。我沒有辦法判斷那眼神裡裝了什麼或是少了什麼,唯一能丈量的只是那遙遠的距離。我和她之間,兩公尺的距離;她的眼神和這個星球之間,好幾光年的距離。有一刻我甚至是享受的,享受著把自己拋擲進這個距離之中,像一個孤單的太空人,沒有另一個人發現這顆發出微弱光亮的星球。
 紅燈變成綠燈的時候,她抬起貼在他的背上的臉,稍稍轉向前方,將那遙遠的眼神收了回來,彷彿突然間、又一次,降生於這個平凡的世界。





2016年1月8日 星期五

螞蟻

 浴室的磁磚縫隙裡是螞蟻的巢穴,螞蟻時常沿著縫隙行走,來到我的桌上,或是圍繞著因為含有山梨醇而散發甜味的牙膏。螞蟻沒有太大的危害,我偶爾殺死牠們,偶爾不殺。
 逛超市的時候看到架上的螞蟻藥,我順手拿了一盒。用藥的第一天幾乎沒有看見螞蟻去吃,到了第二天,螞蟻出現的頻率卻減低了很多。
 我忽然感到非常悲傷,我到底憑什麼殺死牠們呢?牠們明明比我還要努力地活著。無可避免地想像,有一天,有什麼將把我殺死,像殺死螞蟻那樣。

 我因為失去了螞蟻室友而感到非常寂寞。牠們活著死去,而我不是。





2016年1月1日 星期五

安和橋



 2016的第一天,燒了制服、日記,留下失敗的作品和難以洗淨的雙手,像某種精確的隱喻。終於還是會逃離現場去尋找下一面牆,所以妳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