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3日 星期日

海邊旅館的颱風夜

 有颱風在海面上成形了,雲因此被收刮乾淨,天空很藍,陽光猛烈。
 他罹患了失語症,只能重複著幾個單音的排列組合,在海邊旅館的櫃檯,終於還是成功入住了。
 「我、是、誰」在旅館老闆的耳中,他說出的話聽起來是這樣。不過旅館老闆也不以為意,他拿出房間的鑰匙、說出價錢,對方拿出錢來交換鑰匙,倒也沒有太多困難。
 他進了房間,沒有脫鞋便躺在床上,不過也沒有讓鞋底的沙沾染到床單。
 從房間的窗戶看的見沙灘和海。陽光仍然很大,縱使開著冷氣,透過窗戶進入室內、落在皮膚上的光線還是讓他感到刺痛。
 他不久就睡著了,醒來時已經天黑。走出房間到旅館的大廳,看見老闆坐在沙發上喝酒、看電視新聞。老闆看見了他,便招手邀他一起喝。他在沙發上坐下,電視上正報導著颱風的動向。
 「我老子就是被颱風的浪捲走的,就在後面的海邊。」老闆看著電視說。
 「誰?」他說,至少聽起來如此。
 「我老子啊,這間旅館就是他開的,才開了沒幾年他就被海沖走了,留我老媽一個,我也只好回來接手啊。」老闆喝了一大口酒,「在回來之前啊,我可是在城裡經營地下賭盤的,那才好賺了啊!」
 「是。」他好像這麼說。
 「對嘛!你這人真有趣啊!」
 「我?」
 「對,就是你!」
 他沒有再說什麼,老闆不久後打起盹來,他把電視關掉,回到房間。

 第二天的早上天氣仍舊晴朗,他在海邊散步。看見了好幾次,叼著魚的海鳥從眼前飛過。
 過了中午天氣漸陰,他回到旅館,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其他的房客大多退房離去了,旅館沒有人的蹤影,連老闆也不在櫃檯。
 他起先看著賽車比賽的轉播,後來覺得無聊,便隨便轉著台。畫面一個一個跳過,許多人在裡面說著話,他一句也模仿不來。他繼續轉台,直到一個畫面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他的後腦勺。畫面是從他左後方的高處拍攝的,電視本身也被拍了進去,因此出現了像對照鏡般的重複。他轉頭看,櫃檯的上方有一架攝影機,原來閉路系統被接到了電視裡面。
 有什麼意義呢?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可以思考意義。他關掉電視,回到房間。
 整個下午他或睡或醒,每次睜開眼睛天氣就更壞一些,後來終於下起了雨。雨被風吹著打在窗戶上,發出嚇人的聲音,遠方的浪變得又黑又高。

 他坐起身來,看了一會兒窗外海的方向,然後便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到大廳去。
 時鐘顯示下午五點十六分。老闆一個人坐在大廳的沙發上吃飯。
 「嘿!來一起吃吧,」老闆看見他便說,「來、來、來,這種天氣別出門了。」
 他坐下來,老闆幫他盛了一碗飯,桌上還有一盤紅燒魚和一盤燙青菜。電視新聞仍在報導著颱風的動向,搭配各地的現場畫面,其中有一個海邊的景象和從窗外看去的旅館後面的那片海根本差不了多少。
 吃完飯後他幫忙收拾,老闆又拿出啤酒來喝,電視換成了無聊的綜藝節目。他待了一會兒便回到房間。
 他坐在梳妝台前,面前放著一本空白的筆記本,凝神思考,隨便一個字都好,一個詞,他想要把它寫下來,但頭腦裡怎麼樣都提煉不出一個字。他抬頭,眼前的鏡子映出他的臉,流了許多汗。他試著用聲帶發出聲音。
 「我、是、誰。」聽起來仍是這樣。

 晚上他睡得很淺,或許是因為白天睡太多了。夜裡他感到有亮光,於是恍惚地睜開眼,但在他睜開眼時光已經消失了。他坐起身,發現他沒有拉上窗簾,光應該是從窗外來的,海的方向。
 他站在窗前往外看,非常暗,雨還在下。就著從旅館這邊發出的微弱光線,他巡視著沙灘,想要找出是什麼發出了光線。其實他也不是真的要找出什麼,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光。
 然而一切的可能性襲擊了他。
 像閃電,像一道牆,像暴雨打在窗上狠狠撞個粉碎。
 他看到了。
 一個人躺在沙灘上。

 強烈的感覺,胃底翻攪著,好像有什麼湧了上來,衝進腦海裡。
 天使。
 他的腦中很久沒有出現如此清晰的語言了。天使。沒來由地冒出來,然而他卻清楚明白。躺在沙灘上的是天使,從海的另一端來,行走過海面,穿越暴風雨,最後因為體力不支而倒在沙灘上。
 他幾乎立刻衝出了房門,關門時不小心發出了太大的聲音,驚醒了在大廳的沙發上睡著的老闆。他逕自往大門走去,玻璃門外雨猛烈地下著。
 「喂!你要出去啊?」老闆努力從醉意中清醒,「不好吧,這麼晚了,雨又這麼大。」
 他沒有理會,也沒有說話,推開了門,他一定得救那個天使。
 「喂、喂!至少帶把傘吧!」老闆喊道,但他已踏出了旅館。或許出於擔心,或許出於責任感,老闆跟了上去。一出門就被淋得渾身濕透,他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跟出來,只是感到這是必須的,從來沒有如此確定。
 他們在風雨中步行,他往海的方向走去,旅館老闆隔了幾步跟在他的身後。大雨不間斷地淋在身上,雖然不至於刺骨,但仍冷得令他們發抖。
 到達沙灘後,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倒在地上的人,他筆直地走去,跟在後面的老闆一會兒後也發現了,他們什麼話也沒說,狂亂的浪在一旁打著,像埋伏的獸。
 他走到那個人的身旁,把他扶起來,是個相貌年輕的男人。確實是天使沒有錯,他十分確定。一旁的老闆卻感到一陣暈眩,在黑暗和雨水中他看不清楚那個男人的面容,然而只消一瞬間他就確定了,那是他的老子。父親年輕時代的長相他只在老舊的家族相本中看過,但他真的確定眼前的就是他的老子。
 老闆上前去幫忙,他們各撐起男人一邊的手臂,拖著他往旅館的方向走。因雨而潮濕的沙粒浸入他們穿著拖鞋的趾縫,在行走時不斷摩擦著皮膚。他越急切腳就越陷進沙裡,他們吃力地爬上堤防邊的沙丘,回到路上。
 推開旅館的玻璃門、走進去後,他們累得跌坐在地毯上,但沒有多久他就站了起來,他的心裡有什麼在推動著,他得幫助這個天使。
 室內的燈光讓旅館老闆得以看清楚這個男人的臉,突然間他感到比站在室外淋雨還要冷。分毫不差。這個男人的長相和他老子年輕時一模一樣,再沒有任何可以懷疑的地方了。
 他們把男人抬到空房間的床上,幫他脫下溼透的衣服,蓋上被子,再用泡過熱水的毛巾為他擦臉。等這些都做完後兩人才輪流去盥洗。
 整個夜晚他們坐在床邊的地板上不發一語,各自懷抱著種種想像。他不時起身將耳朵貼在男人的胸口,確認他的心跳聲,緩慢而強壯的心跳聲。旅館老闆看了幾次後也學他這麼做。他們輪流聽著那沉靜的聲音,像聽著海浪,在天亮前悄悄落入睡眠。 

 天亮之後雨停了,颱風離開了。他先睜開眼,陽光從白色的窗簾後面透進來,很舒服的感覺。他站起來,發現床已經空了,天使離去了。他輕輕地撫過床單的皺褶,昨晚的一切都是真實的,他這麼感覺,一種身體性的感覺。
 「我、是、誰。」他站在床前試著說話,語氣平和穩當,他知道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旅館老闆被他的聲音喚醒,然後他也發現男人不見了。
 「已經走了啊。」
 兩人沉默地站在床前,一會兒後老闆喃喃地說:「他長得和我老子一模一樣。」他沒有回話。

 他在中午之前退房了,老闆送他到門外然後把鐵門關上,他也要出門。
 「我想去給我老子上上香,」老闆對著他解釋,然後又補上一句:「雖然他的墳裡面什麼也沒有啦。」
 他沒有什麼反應,只是直直地看著老闆,但不知道為什麼,老闆知道那是他無聲的道別。
 他轉身離開,空無一物的天空遮擋不住陽光,光彷彿有重量一般,沉沉地落在他的頸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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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理以前的筆記本時發現的文章,寫於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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